周瑾离开后,安全点里回归平静。
她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理发姑娘,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警剔。
每一次剃刀的刮擦,每一次剪刀的开合,都带着一种只有她自己明白的韵律。
新的连络人迟迟没有出现。
小河并不急躁,她知道地下工作的纪律,耐心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她将周瑾留下的有限指示反复咀嚼,更加留意安全点里的人员流动和闲谈碎片。
她注意到,那位负责管理的“修女”似乎并不仅仅忙于慈善。
她时常会与一些看起来象是商贾、职员甚至巡捕房华探的人低声交谈。
内容虽听不真切,但那锐利的眼神,与小河印象中纯粹的宗教人士截然不同。
安全点里偶尔也会有新的难民被送来。
其中个别人会很快消失,不知是被安排了去处,还是另有任务。
小河不动声色地观察分析着。
她前世的历史知识此刻成了她理解这个复杂环境的独特底牌。
公共租界是各方势力的角力场,国民政府特务、日本间谍、欧美情报人员、地下党、帮会势力……
鱼龙混杂,任何一个看似普通的人都可能有着多重身份。
顾秀芳逐渐从悲痛中挣扎出来,开始接手更多的缝补活计。
她手艺好,为人又老实肯干,很得那位“修女”的看重。
有时甚至会交给她一些修补旗帜、缝制特殊标识的小任务,给的报酬也稍高一些。
这微薄的收入让顾秀芳脸上渐渐有了一丝活气。
家明则成了小河的小尾巴。
他沉默地帮小河打水、扫地、收拾理发工具,眼神总是追随着小河。
他不再提“杀鬼子”的话,但眼神深处的火焰并未熄灭。
一天傍晚,小河正在收拾工具,家明忽然低声问:“小河姐,周姐姐…?”
小河的手一顿,警剔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
“别瞎问。周姐姐是去做她该做的事了。”
家明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也想帮忙。我不想只在这里白吃饭。”
小河看着他倔强的脸,心中一动。
她想起周瑾的嘱托,也想起自己初时的懵懂。
她不能贸然将家明拉入危险之中。
或许可以潜移默化地引导他,逐步培养他的观察力和警剔性,这本身也是一种保护。
“想帮忙?”小河放下工具,看着他。
“那你就擦亮眼睛,竖起耳朵。留意周围的人,谁说了什么特别的话,谁来了又很快走了,外面街面上的巡捕和日本人……但是,只看,只听,记在心里,不许跟任何人说,包括顾婶。能做到吗?”
家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接到了极其重要的使命,郑重地点了点头:“能!我能做到!”
他象一只训练有素的幼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安全点内外的一切。
偶尔,他会凑到小河身边,用极低的声音告诉她一些发现。
“今天来了个生面孔,说是找亲戚的,但眼神老是乱瞟。”
“后门那个瘸腿的老伯,下午好象偷偷给了修女一个小纸条。”
“我听扫地的阿婆说,隔壁街昨晚有日本人的小车停了好久…”
这些信息锁碎而模糊,但小河都会认真听着,并告诫他。
“做得很好,但记住,只是看着,听着,不要有任何行动,也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这种隐秘的“训练”,成了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
小河发现,家明有着惊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许多细节她都未曾留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租界内的气氛似乎越发微妙。
报纸上的消息真假难辨,时而喧染“皇军赫赫战果”,时而又模糊地提及“局部冲突”、“谈判进展”。
但街面上日侨的举止明显更加张扬,而中国巡捕的脸色则日益难看。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在繁华的街市之下。
这天,小河正在给一个孩子剪头发,安全点里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腰挎盒子炮的巡捕,在一个穿着绸衫的中年男人带领下,闯了进来。
“查户口!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许动!”
为首的巡捕头目大声吆喝着,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惊恐的人群。
那位修女连忙迎上去,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
“几位长官,这是怎么了?我们这里都是安分守己的难民,有教会担保的……”
“少废话!”绸衫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拿出一张公文晃了晃。
“奉上峰命令,清查所有难民收容点,防止不良分子混入,扰乱租界治安!所有人,登记姓名、籍贯、原住址!我们要一一核对!”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们也面露惧色捂住孩子嘴巴,瑟瑟发抖。
巡捕们开始粗暴地推搡人群,挨个盘问登记。
小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那个绸衫男人目光锐利,不断在人群中扫视,似乎在查找什么特定目标。
她注意到修女虽然表面镇定,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
她立刻低下头,专心给孩子剪完最后几刀,然后默默退到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同时,她用眼角馀光快速扫视,发现家明不知何时已经溜到了人群后方,借着几个大人的遮挡,正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登记排查进行得很慢,巡捕的问话充满了怀疑和叼难。
突然,那个绸衫男人指向人群中一个一直低着头的瘦高青年。
“你!抬起头来!对,就是你!籍贯哪里?原来做什么的?”
那青年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闪铄:“长……长官,我是江苏丹阳人,原来……原来在印书馆做排字工……”
“排字工?”绸衫男人冷笑一声,走上前,猛地抓起青年的手。
“这手上一个茧子都没有,象是摆弄铅字的手?我看你倒象是个拿笔杆子的!说!是不是学生闹事的?还是共党分子?”
青年脸色大变,挣扎着辩解:“不是!长官您误会了!我真是排字工…”
“带走!回去好好审审!”
绸衫男人一挥手,两个巡捕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扭住了青年的骼膊。
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加剧。
修女连忙上前:“长官,这一定是误会了,他是个老实孩子…”
“是不是误会,审过就知道!”
绸衫男人不为所动,目光又扫向其他人。
就在这时,小河注意到修女极其隐晦地朝厨房方向使了个眼色。
一直待在厨房门口的一个瘸腿老伯,立刻颤巍巍地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瘸腿老伯端着一壶热茶和几个粗瓷碗走了出来。
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各位长官辛苦了,喝口热茶,歇歇脚,慢慢查,慢慢查…”
他看似笨拙地想给巡捕头目倒茶,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整壶热茶“哗啦”一声,泼在了绸衫男人的裤子和皮鞋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长官!老糊涂了!该死该死!”
老伯吓得连连道歉,手忙脚乱地想去擦拭。
“妈的!没长眼睛啊!”绸衫男人被烫得跳脚,勃然大怒,一巴掌将老伯扇倒在地,“滚开!老东西!”
场面一时混乱。
巡捕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趁着这个空档,小河敏锐地看到,人群中有两个身影极悄无声息地退向了后门方向,很快消失不见。
而那个被抓住的瘦高青年,虽然依旧一脸惊恐,但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异样。
“修女”赶紧上前打圆场,一边斥责老伯,一边拿出些钱钞塞给巡捕头目和绸衫男人。
“长官息怒,息怒!一点小意思,给长官们压压惊,买双新鞋…这老糊涂了,我回头一定狠狠罚他…”
巡捕头目掂量着钱钞,脸色稍霁。
绸衫男人骂骂咧咧地擦拭着裤腿,也没了继续深究的心思。
又草草盘问了几个人后,这队巡捕才悻悻然地离开。
安全点里的人们如同虚脱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但恐惧并未离去。
小河默默扶起倒在地上的瘸腿老伯。
老伯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便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厨房,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意外。
那天晚上,小河失眠了。
她反复回想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被盯上的青年,他手上的细节真的是破绽吗?
修女的眼色,瘸腿老伯“恰到好处”的失误,还有那两个悄然消失的人影…
这一切,难道都是安排好的?
是为了真正需要掩护的人?那个青年,是弃子?还是……
地下工作的复杂和残酷,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蕴含着深意,每一个意外都可能不是意外。
第二天,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
但小河发现,那个瘦高青年再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提起他,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又过了几天,傍晚时分,小河正准备收摊。
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推着自行车来到安全点门口,询问了一个婆婆,便把视线看向她。
小河的心猛地一跳。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在这里,除了周瑾
她走过去,那人递给她一个普通的信封,上面什么都没有写,没有寄信人信息、也没有收件人。
她道了谢,拿着信封回到角落,心跳加速。
她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小心地拆开。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小片裁剪切来的报纸。
报纸上是一则普通的百货商店gg,但在gg边框的空白处,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明日下午三时,静安寺路,‘白玫瑰’理发厅外,看橱窗。”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
但小河知道,新的连络人。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