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郑小河将苏曼珍转移到了另一个更隐蔽的安全屋。
那是一处位于法租界边缘的民居,是组织上一个闲置了很久的连络点。
安顿好苏曼珍,为她换了药,又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和水,郑小河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曼珍姐,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哪里都不要去。”
临走前,她对苏曼珍说。
“外面的事,我会帮你留意。至于你自己的路要怎么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过了几天,报纸上只说是“码头失火,意外爆炸”,但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各种小道消息却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是军统的行动,有说是日本人的自导自演 ,一时间人心惶惶,租界内的气氛也变得异常紧张。
摩登今昔阁的生意,也因此清淡了不少。
这天店里正空着,林太太又来了。
她没有提前预约,也没有象往常那样带着丫鬟,只是一个人,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
“林太太,您来了。”小河迎了上去。
“小河,给我简单做个皮肤护理吧。”林太太的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都不用说,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好。”
郑小河将她引到里间的护理床,为她盖上薄毯。
在轻柔的音乐和舒缓的按摩中,林太太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
当郑小河为她敷上面膜,准备让她休息一会儿时,林太太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小河,我跟他吵了一架。”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疲惫的空洞。
郑小河没有问“他”是谁,只是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吵得很凶。”林太太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我这辈子,都没跟他那么大声地说过话。”
“还是因为……上次刘太太的事吗?”郑小河轻声问。
“是也不是。”林太太回答道。
“那天和你聊完后,我就把刘太太的话,学给了他听。我说,你看人家刘司长,官做得那么大,到头来,还不是妻离子散,连儿女的命都捏在日本人手里。我们跟着魏利通,巴结日本人,这条路走不长远。”
“林先生当时怎么说?”
“他?”林太太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当时不信。他说我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他说刘司长那是自己没本事,才会被人拿住把柄。”
“他说魏先生的路子野,靠山硬,我们只要抱紧这条大腿,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他还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我们这种小门小户操心。”
郑小河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可他现在,怕了。”林太太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解气还是悲哀的情绪。
“码头那天晚上,炸了。第二天,他就跟丢了魂一样。我一问才知道,他一个牌搭子,也是天天跟在魏利通屁股后面转的一个小老板。”
“头天晚上还在一块儿喝酒,第二天一早直接被日本人从家里带走了。到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一下,他是真的吓破了胆。”
“他昨天晚上,跟我说,这上海滩,待不下去了。他说跟着魏利通,跟着日本人,太危险了,随时都可能掉脑袋。”
“他要把永丰百货给盘出去,把家里的房子、地都卖了,换成金条,去香港。”
“去香港?”
“是啊,香港。”林太太转过头,看着郑小河,眼圈红了。
“他说那里是英国人的地方,安全。日本人打不过去。”
香港?她比谁都清楚,用不了多久,那里也会变成另一个地狱。
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向了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那您呢?您是怎么想的?”郑小河没有点破,只是顺着她的话问。
“我?”林太太眼神里满是愤怒。
“我不同意!我们林家在上海,是几代人的根基。永丰百货,是我公公一辈子的心血。他说卖就卖?凭什么!”
“再说,我娘家一大家子人,也都在上海。我爹娘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我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扔下他们不管吗?”
“我跟他吵,我说,当初是你自己,削尖了脑袋要往魏利通身边凑,要去巴结日本人。现在觉得危险了,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郑小河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小河,你知道他怎么说吗?”林太太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他说,要不是我天天在他耳边吹风,说要学着人家往上爬,他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他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我一个人头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跟他说,是,我承认,我以前是糊涂,是爱慕虚荣。我看到人家官太太们穿金戴银,前呼后拥,我羡慕,我嫉妒。”
“可你呢?你敢说你心里就没动过念头?你敢说你看到魏利通的权势,就没想过要跟着沾光?”
“我们俩,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谁也别说谁干净!”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郑小河递给她一杯温水。
“林太太,您先消消气。”
林太太喝了口水,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永丰百货,就是我们林家自己的根。我们把它卖了,跑到香港去,人生地不熟的,又能做什么?还不是坐吃山空?到时候,钱花完了,我们又该去靠谁?”
“林太太,您能这么想,就说明您是个明白人。”郑小河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支持。
“您想想,就算您真的跟着林先生去了香港,事事都要仰仗他,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您心里能舒坦吗?”
“与其把命运交给别人,不如掌握在自己手里,守住自己的产业,守住自己的尊严。至少,挺直了腰杆,活得有底气。”
林太太静静地听着,郑小河的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是啊,尊严。
她林婉芝,什么时候需要看男人的脸色过活了?
“小河,你说得对。”她从护理床上坐了起来,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股斗志,“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永丰百货,不能就这么散了。”
“那林先生那边……”
“他?”林太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他要走,就让他自己走。永丰都是我操持的,我倒要看看,离了我,离了林家这个老字号,他一个人,能在香港扑腾出什么水花来。”
“林家的产业,是我公公传下来的,现在也有我的一半。他想卖,也得问问我,问问林家的列祖列宗,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