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傍晚,那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准时停在了“摩登今昔阁”门口。
钱秘书亲自来的,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象是能穿透人心。
“郑老板,请。”他拉开车门。
郑小河提着她那口检查过无数次的化妆箱,默默坐进了后座。
车子平稳地驶入暮色中的上海滩,穿过繁华的街道,转入越发明亮却也更显寂静的林荫道,最终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西式别墅前。
高墙铁门,门内可见持枪警卫巡逻的身影,森严之气扑面而来。
落车,进门。
钱秘书没有引她去宴会即将开始的大厅,而是径直带她穿过侧廊,来到一间偏厅。
“郑老板,抱歉,例行公事。”
钱秘书一摆手,一个面无表情的妇人上前,手里拿着一个托盘
郑小河心中一紧,知道这是搜身检查。
她沉默地将化妆箱放在桌上,打开箱盖,然后平举双手。
那妇人手法熟练而粗鲁,从上到下仔细摸索着她的身体,连发髻和内衣边缘都没有放过。
随后,她开始检查化妆箱。
每一把刷子,每一个粉盒,每一瓶液体都被打开,嗅闻,甚至用手指捻搓。
妇人拿起那个粉盒,打开,用手指抹了一下粉扑,又合上,在手里掂了掂。
郑小河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妇人没发现异常,将粉盒放回原处。
检查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最终,那妇人朝钱秘书微微点头。
钱秘书脸上这才露出一个算得上是笑意的表情。
“郑老板见谅。夫人正在楼上小客厅等侯,请随我来。”
郑小河庆幸有空间的存在,暗暗松了口气,合上化妆箱。
她跟着钱秘书走上铺着厚厚地毯的旋转楼梯,脚下无声。
二楼的走廊更为安静,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钱秘书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慵懒的女声。
钱秘书推开门,侧身让郑小河进去,自己却没有跟进,反而从外面带上了门。
小客厅布置得极尽奢华,丝绒沙发,波斯地毯,水晶吊灯。
魏太太穿着一身黛青色绣金线的旗袍,斜倚在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她看起来四十出头年纪,保养得宜,但眼角的细纹和略显松弛的嘴角。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郑小河,目光在她那身朴素的旗袍上停留了一瞬。
“你就是郑小河?”
她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不高。
“是,魏夫人。”郑小河微微躬身。
“林婉芝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魏太太慢悠悠地说,用涂着蔻丹的手指弹了弹烟灰。
“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那么多人惦记。”
这话听着象是夸奖,实则绵里藏针。郑小河垂下眼睑。
“林太太谬赞了。不过是些伺候人的手艺,夫人不嫌弃就好。”
魏太太没接话,只是又吸了一口烟,才淡淡道。
“开始吧。今晚来的客人多,我可不想被那些太太们比下去。”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特别是刘秘书长家的那位,最爱出风头。”
郑小河打开化妆箱,开始准备工作。
她先观察魏夫人的脸型和肤色,心中快速拟定方案。
“夫人气质雍容,妆容不宜过于艳丽,反而失了身份。不如在底妆和轮廓上下功夫,显得精神饱满,气度天成。”
郑小河一边说着,一边取出自制的润肤膏,动作轻柔地为其洁面、护肤。
魏夫人闭上眼睛,任由她摆布,鼻子里轻轻“恩”了一声。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化妆品瓶罐开合的轻微声响。
郑小河手法娴熟,心思却飞速转动。
她注意到房间一侧的矮几上,随意放着一本翻开的帐簿和几封拆开的信件,信封上的落款似乎有“久崎商社”的字样。
她不敢细看,只馀光扫过,记在心里。
“听说郑老板的铺子,生意很好?”
魏夫人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托各位夫人太太的福,勉强糊口罢了。”
“哦?只是糊口吗?”魏夫人轻笑一声。
“我听说,你那里消息灵通得很,连王家银行撑不撑得下去这种事,都有人在你那里议论?”
郑小河正在为她拍粉底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力道均匀。
“夫人说笑了。客人来来往往,闲谈几句总是有的。我一个手艺人,只听得懂头发长短,胭脂浓淡,那些银钱大事,听了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记不住的。”
“是吗?”魏夫人睁开眼,通过镜子看着她。
“我倒是觉得,郑老板是个心里极明白的人。这上海滩,风云变幻,站对了位置,比什么手艺都强。”
郑小河拿起眉笔,专注地勾勒眉形,语气平和。
“夫人教悔的是。只是小河笨拙,只知道做好分内事,其他的,不敢多想,也想不明白。”
魏夫人盯着镜中郑小河低眉顺目的样子,看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题:“听说你祖上也是手艺人?”
“是,祖传的理发匠。”
“难怪。”魏夫人似是感慨。
“手艺人家出来的孩子,到底踏实些。不象现在有些年轻人,心浮气躁,总想着一步登天。”
她话里有话,不知是在指谁。
妆面完成大半,郑小河开始为她梳理头发。
魏夫人的发质保养得不错,但发量不算丰盈。
郑小河用巧手将头发层层盘起,既显高贵,又巧妙地掩饰了发量问题。
“郑老板这双手,确实巧。”
魏夫人看着镜中逐渐焕然一新的自己,脸色稍霁。
“夫人过奖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钱秘书压低的声音。
“夫人,部长和岩田先生已经到了书房,请您稍后过去。”
“知道了。”
魏夫人应了一声,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显然对妆容和发型颇为满意。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下摆。
“郑老板,手艺不错。”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口红,自己又补了补唇色。
“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候着,等晚宴间隙,说不定还要麻烦你补补妆。”
她说着,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小巧的金戒指,随手塞到郑小河手里,“拿着,赏你的。”
那戒指样式普通,分量却不轻。
郑小河连忙推拒。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工钱林太太之前已经……”
“给你就拿着。”魏夫人打断她,语气比较强势。
“我魏家赏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不再看郑小河,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袅袅婷婷地朝门口走去。
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只剩下郑小河一人,和她手里那枚金戒指。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慢慢握紧了掌心。
戒指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
门外隐约传来丝竹乐声和觥筹交错的喧哗,更衬得这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她将戒指收了起来。
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楼下花园里灯火璀灿,衣香鬓影,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谈笑风生。
而在公馆侧面的阴影里,她似乎看到两个穿着和服的身影,在一个管事的引导下,快步走向通往书房的那个独立侧门。
她放下窗帘,退回房间中央。
楼下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似乎有什么重要人物发表了讲话。
音乐声再次响起,更加欢快。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不是魏夫人,而是那个之前搜身的黑衣妇人,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水和几块点心。
“郑老板,夫人吩咐给您送来的。”
妇人将托盘放在桌上,“夫人说,让您再等一会儿。”
妇人放下东西,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
郑小河看了一眼那杯水和点心,没有动。
她只是微微颔首。
“有劳,我等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