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素色棉袍的女人站在门口,身形有些单薄,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藤箱。
是白牡丹。
郑小河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眼前的她和上次在那破败公寓里见到的惊惶无助的模样又不同了。
脸上脂粉未施,略显苍白,眼神里却有种沉淀下来的平静。
那份属于“百乐门红舞女”的秾丽风情彻底褪去,倒显出几分原本的清秀。
“白小姐?”郑小河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
顾秀芳也停下针线,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白牡丹走进来,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浅笑。
“郑师傅,没打扰你们吧?”她的声音也平静了许多,没有了那份刻意的娇嗲。
“没有没有,快请坐。”郑小河引她到旁边椅子上坐下,“你这是…”
“我要走了,”白牡丹直接说道。
“离开上海,去南边投靠一个亲戚。”她顿了顿,补充道,“总得…重新开始。”
顾秀芳之前听小河讲过白牡丹的惨剧,唏嘘不已。
脸上露出同情,轻轻叹了口气:“走了也好,走了清净…那地方,不是人待的。”
她指的是刘大班那摊子烂事。
白牡丹低下头,默然片刻,再抬起时,眼里有些复杂的东西。
“上次…多谢你,郑师傅。要不是你拉我一把,又给我那些钱和药…我可能真就垮在那儿了。”
她的感谢很真诚,带着劫后馀生的唏嘘。
“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郑小河摇摇头,“能想开就好,南边机会多,换个环境,一切都会好的。”
家明剃完了头,送走客人,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个朴素得象个女学生的白牡丹。
小小的店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弄堂外隐约的叫卖声。
白牡丹似乎松了口气,又象是完成了某种告别仪式。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店,忽然开口。
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只想说给郑小河听:
“那个姓刘的…不是东西。他眼里只有权和钱,为了巴结上头,什么脏的臭的都肯沾。”
郑小河心中一动,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白牡丹象是打开了话匣子,或许是因为要走了,无所顾忌,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倾吐掉那些积压的污浊记忆。
“他替日本人做事,不止是运货那么简单…有些东西,见不得光。”
她蹙着眉,似乎在回忆某些模糊的片段。
“有一次,他喝多了,跟人在书房吵吵,我隐约听到几句…说什么‘新票子’、‘比真的还象’、‘香港那边催得紧’…当时没在意,以为又是些什么走私的勾当。”
郑小河心底一沉。
白牡丹没注意到她的细微反应,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鄙夷和一丝后怕。
“别看他好象人五人六的,其实也就是个跑腿卖命的。上头还有个‘张先生’,才是真正拿主意的。姓刘的见了他,像耗子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
“我就听过一次电话,他对着那头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张先生吩咐的是’、‘张先生放心’…”
张先生。
这个称呼…
“那个张先生…是什么人?”郑小河语气平淡,象是随口一问。
白牡丹摇摇头。
“没见过。只听姓刘的提过几次,神秘得很。反正…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招惹的。”
她显然对那个层面的人物有着本能的畏惧,也不愿再多打听。
她似乎说累了,也象是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胸中的块垒消去了些。
她站起身,重新拎起那只小小的藤箱:“郑师傅,我该走了,去码头的船快开了。”
郑小河和顾秀芳送她到门口。
“保重。”郑小河看着她,真诚地说。
白牡丹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小的理发室,眼神里有留恋,也有释然。
然后她转过身,那个素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再也看不见。
门帘落下,隔断了外面的世界。
郑小河站在原地,白牡丹那些零碎的话,在她脑海里飞快地旋转、碰撞、试图串联。
线索在指向一个人。
那个“张先生”,才是关键人物。
而假钞的源头,应该与香港有关。
她感到一种混合着振奋和紧张的情绪。
调查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她需要想办法,将这个关键的名字,“张先生”,以及可能与“香港”有关的信息,传递给组织。
调查,进入了更深的水域。
危险倍增,但目标也前所未有的清淅。
夜色渐深。郑小河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白牡丹应该已经登上离开上海的轮船了吧?
希望她真能如她所愿,找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而她自己,要潜入这上海滩的污泥之下,去追踪那个名叫“张先生”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