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小河一直将所有收入,寻机通过苏曼珍门路,一点点换成黄灿灿的小金条。
空间里那个铁盒的分量,日益增加,摸着让人心安。
但郑小河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开一间哪怕最小规模的高级沙龙,所需的投入也远超如今这点积累。
租金、装修、进口设备,高档耗材、以及可能需要雇佣的、背景干净可靠的人手……
每一样都需要真金白银去堆砌。
她甚至开始留意报纸上的房产租贷信息,静安寺路、霞飞路附近那些稍微象样点的门面或小洋楼年租金,看得她心头直发紧。
就在她几乎要沉溺于这种攒钱和规划的循环时。
一个意外的访客,再次将她拉回了现实。
是刘大班别墅的那个男仆,这次他的脸上没了之前的倨傲,反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惶然。
他甚至没等进店,就在门口压低声音急急道。
“郑师傅!快!白小姐请您立刻过去一趟!务必立刻!”
郑小河心中一凛。
白牡丹?又是什么宴会急召?
但看这仆人的神色,全然不似上次。
“白小姐怎么了?”她一边迅速拿起手提箱,一边低声问。
“您……您去了就知道了……”男仆眼神闪铄,似有难言之隐,“黄包车等在弄堂口了。”
郑小河对顾秀芳递了个“我去去就回”的眼神,顾秀芳看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车夫一路疾驰,这次却不是往法租界西区那所幽静的花园洋房。
而是拐进了公共租界另一片略显陈旧的公寓区,停在了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前。
男仆引着郑小河匆匆上楼,敲开三楼一扇公寓的门。
门一开,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
开门的正是白牡丹本人,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丝绸睡袍,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很久。
往日那种被金屋藏娇滋养出的明媚慵懒,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惶和狼狈。
“郑师傅!”
一见到郑小河,白牡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骼膊,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你来了…你快帮我看看…我该怎么办…”
她语无伦次,力气却大得惊人,几乎是将郑小河拖进了屋里。
公寓不大,陈设简单,与之前那洋房的奢华天差地别。
沙发上胡乱堆着些衣物,地上扔着带血的纱布。
“白小姐,您别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小河扶着她坐到沙发上,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白牡丹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是…是刘大班…他…他不要我了…”
她断断续续地哭诉。
原来刘大班最近搭上了一个更有背景的日本商人的千金,急于巴结。
嫌白牡丹碍事又失了新鲜感,前几日便寻了个由头,大发雷霆,不仅断了对她的供养,收回了所有的赠与,包括洋房和首饰。
还将她狠狠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她现在暂时栖身在这处刘大班早些年置的的小公寓里,身上带伤,积蓄无多,连请医生的钱都快付不起了。
“他…他好狠的心…当初花十万大洋捧我的是他,如今…如今把我象破鞋一样扔出来的也是他…”
白牡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我的脸…我的腰…好痛…我是不是破相了?郑师傅,你帮我看看,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活啊…”
她猛地扯开睡袍的领口,露出脖颈和锁骨处大片的青紫瘀痕,又撩起衣袖,手臂上也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额角有一处破了皮,已经结痂,但微微肿着。
郑小河看着那些伤痕,心里一阵翻腾。
这明显不是失手,而是泄愤式的殴打。
她想起那晚在书房外听到的机密,刘大班那般急切地攀附日方势力,抛弃一个失去玩物价值的舞女,简直是再“合理”不过的操作。
“不会破相的,只是皮外伤,好好用药,会消下去的。”
郑小河压下心头的寒意,尽量安抚她。
从手提箱里拿出干净的纱布和一瓶“自制”的药油,“我先帮您处理一下伤口,您忍着点疼。”
她小心翼翼地用温水蘸湿纱布,清理伤处,然后涂上药膏。
她的动作轻柔,带着镇定。
白牡丹在她手下渐渐停止了剧烈的颤斗,只是低声啜泣着。
“郑师傅…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她喃喃着,眼神空洞。
“百乐门回不去了…姐妹们只会看笑话…以前得罪过的人,不知道要怎么落井下石…我该怎么办…”
郑小河沉默地做着手中的事。
她能说什么?安慰是苍白的。
这个世界对失势的、尤其是她这样身份的女子,从来苛刻残忍。
刘大班的狠毒,不过是这乱世丛林法则的一个缩影。
处理完伤口,郑小河又帮她把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让她看起来稍微体面了些。
“白小姐,”郑小河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淅。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伤要养,但更要紧的是想想以后。这地方…安全吗?刘大班会不会再来找麻烦?”
白牡丹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大概…早就忘了这处地方了吧…”
“您手头还有多少积蓄?能支撑多久?”
“没…没多少了…一些首饰,前些日子被他拿回去不少…剩下的,当掉也许能撑一两个月…”
白牡丹说着,又悲从中来。
郑小河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两个月,弹指即过。
之后呢?
“当务之急,是先安心把伤养好。”
郑小河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块大洋,她将其塞进白牡丹手里。
“这个您先拿着,应应急。不是我大方,只是这世道,女人不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白牡丹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钱,眼泪流得更凶。
“郑师傅…我…我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郑小河打断她。
“记住,别再去找刘大班,也别再相信任何轻易的承诺。养好伤,找个靠谱的姐妹,看看能不能搭线去别的场子,或者…想办法离开上海,找个地方重新开始。总比留在这里任人践踏强。”
她的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冷酷,但却是最实际的建议。
白牡丹这样的女子,就象藤蔓,习惯了依附,一旦失去大树,很容易就此枯萎。
必须逼她生出一点自己站起来的念头。
白牡丹怔怔地看着她,似乎被这番话震住了,咀嚼着“离开上海”、“重新开始”这几个字眼。
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混杂着恐惧和茫然。
郑小河又交代了几句伤口护理的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白牡丹挣扎着要送,被她按回了沙发上。
走出那栋陈旧的公寓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郑小河深呼了一口,却觉得胸口依旧堵得慌。
那场十万大洋的喧嚣仿佛还在昨日,转眼间便是人去楼空,甚至拳脚相加。
她帮不了白牡丹太多,那几块大洋和几句忠告,不过是杯水车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要挣扎。
但这件事,象一盆冷水,浇在她因筹划沙龙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上。
她再次清淅地认识到,自己此刻所拥有的一切,手艺、名声、甚至那一点点黄金,都是创建在一片流沙之上。
刘大班可以轻易抛弃白牡丹,那么,那些今天还对她笑脸相迎、慷慨付帐的太太小姐们,明天是否也会因为某种利益或局势的变化,而毫不尤豫地将她打回原形?
甚至更糟。
如果她“守渡人”的身份暴露……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她。
她必须更快地积累资本,更快地找到那个更稳固的立足点。
不仅是为了事业,更是为了生存。
回到“清爽理发室”,顾秀芳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脸色这么差?那边没事吧?”
郑小河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白小姐有点不舒服,我去看了看。”
她没有多说细节。
晚上,躺在阁楼上,她久久无法入睡。
白牡丹绝望的哭泣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铁盒里那些根小黄鱼,它们的分量还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