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云南路的支弄还在沉睡,残留着夜露的湿气。
“清爽理发室”的木板门被推开,发出吱呀声,打破了弄堂的寂静。
小河穿着一身棕底带暗纹素净旗袍,头发利索地挽在脑后,正将一块写着“开业大吉”的红纸贴在门边。
虽然简陋,却也透着一股新生的喜气。
顾秀芳拿着扫帚,仔细地清扫着门口的石阶。
家明则忙进忙出,将烧好的热水灌进铜壶,把毛巾、围布归置到位。
崭新的招牌“清爽理发室”已经挂了上去,木质原色,字体朴实。
在这条充斥着各色老旧招牌的弄堂里,并不起眼,却自有一股踏实。
“噼里啪啦——”一阵短暂的鞭炮声响起,是隔壁老虎灶的苏北老板帮忙给放的,算是给新邻居道贺。
声音不大,却引得弄堂里几个早起的老头老太探头张望。
“郑师傅,新开业啊?恭喜恭喜!”老虎灶老板操着浓重的口音,笑着拱手。
“谢谢王老板,以后多关照。”小河素净清秀的一张脸笑着回应,笑容得体,带着手艺人的谦和。
右边裱画店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那个满身墨汁与酒气的老秀才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
嘟囔了一句:“吵甚吵……唔,新开张?剃头铺子?挺好,省得老子跑远路……”说着又晃了回去。
对面小旅馆的伙计也靠在门口看热闹,嘻嘻哈哈地说着吉利话。
小河一一应酬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这些新邻居和看客,将他们的样貌、神态记在心里。
这就是她未来需要朝夕相处的环境,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信息的来源,也可能成为潜在的威胁。
开业第一天,生意意料之中的冷清。
只有几个好奇的邻居过来看了看,问了下价钱,真正坐下来理发的只有一个裱画店老秀才和一个旅馆的伙计。
小河并不着急。
她耐心地给老秀才剃头刮脸,动作沉稳熟练,力道恰到好处,刮完还给他揉了揉酸痛的肩颈。
老秀才舒服得直哼哼,付钱时难得地没抠搜,还嘟囔着“手艺不赖,比路口那家强”。
给旅馆伙计剪发时,她看似随意地听着伙计抱怨老板抠门、客人难伺候,偶尔搭一两句话,引导着话题。
从伙计的抱怨中,她得知旅馆里住着几个日本商社的职员,似乎经常晚归,还带不同的女人回来。
一整天下来,收入寥寥,但小河却觉得收获颇丰。
她初步熟悉了环境,和左邻右舍打了照面,还听到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晚上打烊后,顾秀芳用煤炉做了简单的青菜汤面,卧了个鸡蛋算是庆祝开业。
三人围坐在后天井的小桌旁,虽然清苦,却有一种属于“家”的安稳感。
“今天……挺好。”顾秀芳轻声说,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恩!小河姐手艺好,以后肯定生意兴隆!”家明扒着面条,信心满满。
小河笑了笑:“慢慢来,不急。把活儿做好,人才会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
“清爽理发室”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
小河年轻手艺好,收费公道,待人又温和耐心,很快就在弄堂里和附近街坊中积累了口碑。
来找她理发剃头的人多了起来。
有附近的居民、小店铺的伙计、旅馆的住客,甚至偶尔还有两个穿着体面的小职员。
小河依旧话不多,但耳朵却从未闲着。
她一边舞动着剪刀,一边捕捉着顾客们的闲聊。
巡捕房又换了哪个探长,哪家工厂又裁员了,租界里又开了哪家新舞厅…
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前方战事、政府动向的模糊传闻和劳骚。
这些看似无用的市井闲谈,经过小河的耳朵过滤,都变成了有价值的信息碎片。
她遵守着周瑾的指示:只听,只看,不主动打探,不发表意见,更不轻易传递信息。
她象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海绵,吸收着一切。
周瑾很少会来。
偶尔来一次,也是一副寻常客人的模样。
每次来,都会和小河短暂而隐蔽的交流几句。
付帐时把信息藏在零钱里,和小河交换个眼神就走了,整个过程不着痕迹,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异样。
内容多是让她留意人,或者用口令传递一段加密的口信。
小河则会在夜深人静时,进入空间,将信息反复背诵。
家明成了店里合格的小学徒,扫地、打水、递毛巾做得有模有样,还能跑腿买东西。
他的观察力越发惊人,能记住常客的理发习惯和闲聊时透露的细节。
顾秀芳则彻底接手了后勤和缝补。
她手艺好,为人又厚道,附近一些妇女也愿意拿些缝补的活计给她,贴补了不少家用。
她渐渐从丧夫失子的巨大悲痛中走了出来,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小店以及小河和家明身上。
平淡而忙碌的日子流淌着,仿佛租界之外的血与火都已远去。
但小河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一天下午,店里来了三个看着不太好惹的汉子。
穿着黑色香云纱短褂、敞着怀,腰部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帮会人物。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下巴有道疤的壮汉,大大咧咧地往理发椅上一坐,歪着头打量着小河。
“新来的?手艺怎么样啊?给爷们儿几个都拾掇拾掇,拾掇好了,以后这条街,爷罩着你们!”
疤脸汉子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痞气。
店里其他顾客顿时禁若寒蝉,不敢出声。
家明紧张地攥紧了扫帚。
顾秀芳从后面探出头,脸色发白。
小河的心也提了一下,但面上依旧平静。
她走上前,不卑不亢地笑了笑:“几位大哥里面请。手艺不敢说多好,肯定给各位收拾利索。”
她示意家明去打水,自己则熟练地抖开围布,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斗。
她知道,这种人不能得罪,但也不能过于卑躬屈膝,否则后患无穷。
她仔细地为疤脸汉子修面剃头,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加轻柔周到。
磨得铮亮的剃刀擦过皮肤,疤脸汉子舒服地眯起了眼。
“恩……手艺是不赖。”
疤脸汉子含糊地赞了一句,“比老闸北那个‘泉沁’的老郑头也不差……可惜喽,那老店听说让炮火轰没了……”
小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跳骤然加速。
以前泉沁的老顾客?他认识爷爷?小河对他毫无印象。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故作随意地接话:“大哥也知道‘泉沁’?听说那是老字号了。”
“恩,几年前去过几次。”疤脸汉子似乎没多想,“老郑头人不错,手艺地道。没想到…这狗日的世道!”
另外两个汉子也附和着骂了几句。
理完发,疤脸汉子倒是爽快,付了钱,还多给了几个铜子儿:“手艺好,以后爷们儿常来。有事报我‘刀疤刘’的名号,这片街面,好使!”
送走这几位煞神,店里的人才松了口气。
顾秀芳后怕地拍着胸口:“可吓死我了……”
小河却若有所思。
“刀疤刘”……他似乎对爷爷印象不错。
这个信息,或许以后能用得上?
又过了几天,一个穿着考究长衫、戴着礼帽的中年男子来到店里,指名要刮脸。
他话很少,气质儒雅,但眼神精明。
小河注意到他手指白淅修长,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虎口处却有不易察觉的薄茧。
男子闭目养神,任由小河服务。
刮完脸,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付钱时,手指似乎无意地在工具台上敲击了几下,一段简短而有规律的节奏。
小河的呼吸微微一滞。
是组织的暗号!确认安全,可以接收信息。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收拾工具,同样用清理碎发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在毛巾卷里做了一个回应的小动作。
男子似乎没有察觉,戴上礼帽,从容离开。
在他坐过的理发椅缝隙里,小河发现了一个卷得极小、伪装成烟头的纸卷。
夜深人静,她在空间里展开纸卷,上面是熟悉的笔迹,是一串加密的数字。
指示她留意近期在云南路一带活动的几个日本商社职员的行踪。
新的任务来了。
目标直接指向了日本人。
小河感到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的使命感。
她将指令牢记,然后将纸卷彻底“销毁”。
第二天起,她更加留意来往的日本人,尤其是那些看起来象是商社职员的。
她通过旅馆伙计的抱怨、以及其他顾客的闲谈,慢慢拼凑着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