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沁”的双轨生意在小心翼翼中维持着平衡。
民国二十年的冬天,空气里弥漫的不仅仅是刺骨的寒意,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妈的,工钱又拖欠了!包工头说上面没钱,我看就是喂了那些官老爷的黑心口袋!”
一个在码头扛活的汉子愤愤地啐了一口,任由碎发落在围布上。
他不再象以前那样抱怨活少,而是愤怒于辛劳得不到回报。
书局的老先生来刮脸时,不再只是感慨东北的沦陷,而是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学生们还在闹,要求抗日,可南京那边……哼,我看是指望不上了!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权位!听说还在和日本人秘密接触,真是……真是丧权辱国!”
石库门的李先生眉头锁得更紧,偶尔会看着窗外发呆,对小河感叹。
“这书是越来越难教了。学生们无心听讲,外面……唉,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他话语里的担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具体和沉重
连烟纸店的王老板,收音机里放的不再只是软绵绵的流行歌曲,有时会调到新闻频道。
听着里面语焉不详的战报和官方辞令,然后摇头叹气地对熟客说。
“听见没?又在嚷嚷‘忍辱负重’、‘顾全大局’!我看这大局,就是咱们小老百姓永远吃亏!”
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在街面上飞速流传。
有人说日本人在虹口增兵了;有人说日本浪人又在北四川路一带闹事,打了中国商人;还有人说十九路军调防上海,气氛紧张得很。
小河沉默地听着,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她知道,这些不是空穴来风。历史书上的那一页正在快速逼近“一二八事变”!
她知道一场惨烈的战火即将降临这座城市,而她所在的闸北,正是交战的内核局域之一!
她看着这间倾注了爷爷和她无数心血的“泉沁”,看着那些熟悉的邻里一张张面孔。
无法想象当炮火落下时,这里将会变成怎样的人间地狱。
她甚至买来一些干净的布条和一瓶她冒险从西药房买来的最普通的磺胺粉,打算关键时拿出来做掩饰。
一天下午,张太太照例来做护理,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郑师傅,”她躺在椅子上,闭着眼,忽然低声说。
“这阵子……外面不太平,听说闸北这边……可能不太安全。我家里商量着,要去投奔法租界亲戚家。”
小河正在为她按摩太阳穴的手微微一顿。
连这些消息灵通的富家太太都开始准备撤离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太太说得是,安全最要紧。”
张太太睁开眼,看了看小河,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也不容易,一个人守着这店。听我一句劝,也早做打算吧。”
她顿了顿,又说,“过两日我可能就不方便过来了,今天的钱我先付了,若……若以后还太平,我再回来找你。”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另外几位常来的太太小姐要么托人带话取消了预约,要么来时也神色匆匆。
贵客这边的业务,陷入了停滞。
而普通顾客这边,也因为时局动荡和物价飞涨,人流明显减少。
人们更愿意把钱攥在手里,或者去买米买面,理发这种非急迫的须求,能省则省了。
“泉沁”的门口,肉眼可见地冷清下来。
更让小河心惊的是,她发现弄堂里似乎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有时是穿着短褂、眼神游移的汉子在巷口晃荡;有时会有看起来象是学生的年轻人,匆匆穿过弄堂,很快消失在后巷。
巡捕老张来的次数似乎也频繁了些,但不再是单纯为了要钱,而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着整个宝山里。
一天傍晚,小河正在打扫卫生准备打烊,那个姓周的女学生又一次出现在了门口。
她这次没有穿旗袍,而是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棉袍。
“郑师傅,”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急促,“能借口水喝吗?”
小河连忙给她倒了碗温水。
周瑾接过碗,却没有立刻喝,目光快速扫过冷清的店里,低声飞快地说。
“最近尽量少出门,晚上关好门窗,最近会非常乱,如果……如果听到什么动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看,保护好自己。”
说完,她仰头喝了几口水,将碗递还给小河,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提醒,似乎还有一种告别般的意味。
然后,她毫不尤豫地转身,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弄堂尽头。
小河握着那只还残留着馀温的碗,站在原地,心脏怦怦直跳。
周瑾的话,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
她猛地关上门,插好门闩,背靠着门板。
她该怎么办?去法租界?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怎么可能进得去?就算混进去了,没有正经身份,又能靠什么生活?
她茫然地环顾着这间小店。这里是她唯一的庇护所,也是她最大的囚笼。
那一夜,小河彻夜未眠。阁楼外寒风呼啸,弄堂里异常安静,那种死寂反而更让人不安。
她甚至几次忍不住进入空间,看着那点可怜的囤货,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第二天,“泉沁”关了门。
整个宝山里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和恐慌。
人们行色匆匆,交谈声也压得极低,脸上都带着惶惑不安的神情。
顾秀芳过来看了看小河这边状况,说了句“外面风声紧,小心点”,便赶紧回家了。
小河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爷爷留下的剪刀。
坚硬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
无论将要到来的是什么。
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仿佛蕴酿着一场暴风雪。
小河将门板一块块仔细闩好。
她检查了所有的窗户,又将剪刀放在枕头底下。
然后,她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清淅的心跳,等待着。
等待那场已知的、却无法躲避的暴风雪降临。